春天的掌心是向下的，比如我们向田垄里撒下种子，似乎连掌心也感受到大地的万有引力。种子向下深深植入泥土，投身绿色的梦。绿色梦境里经历几多风雨，渐渐结成丰硕的果实。这就是时光的年轮。
　　
　　最有资格展示年轮的，是树。从小到大，年轮是树的环状档案，记载着不应忘却的成长经历。大地拥有多少种树呢？我不知道。然而，我来到栖霞，一下喜欢上这个名字：霞光栖息之所。放眼漫山遍野的苹果树，丰饶秀美。那苹果小红灯笼似的挂满枝头，点染着白日绿野，释放万道霞光。
　　
　　我从未见过大自然点燃这么多盏小灯笼。白日的栖霞苹果似乎对应着胶东夜空的繁星，你休想数得清。
　　
　　这就是栖霞的苹果世界。汽车沿着丘陵地带，山路多弯驶向后寨村的作家苹果园，我蓦然想到苹果的不同寻常。大自然物种无数，只有苹果与人类曾经有着禁锢与放逐的故事。好奇的亚当食下禁果，那只苹果便启动了人类走出懵懂的机关。男人的喉结，似乎正是苹果的显形。一只苹果，承载着一个约定。
　　
　　当牛顿的苹果落在大地上，被称为“万有引力”的科学定律诞生了。这个被人类广泛应用的科学定律，居然出自那只苹果的暗示。当今的栖霞苹果，无疑秉承了如此灵性挂满枝头的一盏盏的小灯笼，使我放弃世故而重返童趣，大孩子似的兴奋起来。
　　
　　就这样，我站在栖霞的苹果园里，举手采摘果香扑面的苹果。这是醉人的丰收秋季漫山遍野的苹果宛若绽放的花朵，吸引我将它们摘在手里，挂在心头。
　　
　　秋季的掌心是向上的。这貌似索取的掌心向上，其实是果农们虔诚的承接。一年的艰辛付出，承接着大自然厚道的回报。我从流光溢彩的苹果脸蛋儿上，仿佛看到秋天手掌的老茧这是劳动光荣的指纹。
　　
　　劳动，收获赤红的高粱，收获橙黄的小麦，收获碧绿的菜蔬……然而，我却对收获苹果情有独钟，尤其栖霞苹果它那红得近乎温和的颜色，入肌入理，沁人心脾。
　　
　　栖霞苹果色红而不夺目，形润而不失范，味甜而不过腻，口感清脆而不喧嚣。它犹如栖霞民风纯朴而不失明亮，敦厚而不失力量。
　　
　　栖霞作家苹果园里，更有令人惊喜的景观。一只只苹果上晒印着一个个作家的名字。一个月前，果农们就将参加采风的作家名字粘贴在苹果上，经过日晒光照，作家们跟随着苹果沐浴阳光同共生长。我想，任何自以为是的作家都应当引以为荣吧？
　　
　　这是令人兴奋的时刻。我拎着提篮，伏身弯腰在苹果树下往返穿行，寻找着自己的苹果。我提篮里的第一只印着“肖克凡”名字的苹果，是别人帮我采摘到的。第二只苹果也是这样。一瞬间，我蓦然感到寻找自己并非是容易的事情。就这样，当我终于发现那只“肖克凡苹果”，感受到几分激动。不知为什么，我猛然感觉晒印在苹果上的那个名字有些陌生这个我使用了五十多年的符号。
　　
　　我不由产生了庄生梦蝶式的联想：我是苹果，还是苹果是我？
　　
　　无论答案如何，我肯定是站在栖霞苹果园里的。挂满枝头的栖霞苹果的脸蛋儿，应当是我表情的写照。栖霞苹果的表情热烈而温厚。我则体会到丰收的感恩。苹果拟人，人拟苹果了。就其人生而言，我何尝不是那只挂在枝头的苹果呢？苹果饱满而从无自负，那么我就要消除怨艾；苹果甜脆而从无枉言，那么我就要克服自负；苹果无语却蕴含内在，那么我就要去除浅薄。我伏身穿行在栖霞苹果园里，这无意间是我对大自然与果农们致敬礼。我与苹果，微妙交流着。人，因为苹果而周正起来。
　　
　　这正是我在栖霞苹果园里的新鲜感受。因此，这里的苹果确实是引发遐想的智慧果，不仅仅是牛顿。
　　
　　我们告别作家苹果园，一路下坡而去。沿途我看到妇女们将收获的苹果装入荆条筐里，其势浩荡。然而她们表情淡然，毫无夸张与造作。我敢断定，她们将劳动喜悦投映于苹果脸蛋儿。那一只只即将进城的苹果，便有了人们难以察觉的心情。
　　
　　这心情，便是栖霞对这山这水的承诺；这心情，便是苹果与栖霞的约定。
　　
　　我们经年生长在这里，是栖霞的苹果。你们祖辈生活在这里，是栖霞人。
　　
　　栖霞与苹果，浑然而一体。栖霞的苹果，一只只将笑意写在脸上。这苹果的笑脸告诉你：君与栖霞，今生相逢于此，前世必有亲情。
　　
　　苹果的约定，香甜而入梦。
　　
　　作者：肖克凡